给每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——西藏⋅穿越喜马拉雅环线
题记:
上帝操纵棋手,棋手摆布棋子。
上帝背后,又有哪位神祇设下,
尘埃、时光、梦境和苦痛的羁绊?
这里是如此吸引我,一次一次的到来。那是深藏于心的潜意识,毫无羁绊地追随信仰的召唤,去体会与自然在一起时的宁静与坦然。在这里,虔诚的人很明显,安静,从容,内部有光,像冬天夜空里的星星,可以照亮整个苍穹。空气与光线经过澄滤,纯粹,热烈,像宽广的海洋闪烁着蔚蓝。诸山如神袛一般,静坐于拂晓与黄昏,肃穆,庄严。草原上有寂寞的歌声,那是牧人心里的话语,绵长而悠远。我们在这里,面对地久天长的星辰、疆土、荒漠与冰川,面对自然的巨大与尊严。这感觉如此丰富与奇妙,这里才是我们应该在的地方。
一个春末夏初的清晨,我再次来到拉姆拉措。崔久沟尚未苏醒,依旧笼罩在清晨的氤氲雾气里,山尖偶尔顽皮地露出一角,天上还悬着淡淡的残月,河道依旧清亮,山泉淙淙,巉岩翠绿,高山杜娟开得正灿烂,宛如丛林里闪烁着点点星光。离河道不远的地方,白帐篷上升起缕缕轻烟,那是挖虫草的村民休憩之处。越野车沿着山路向上爬升,路之尽头有停车场,这里的海拔已接近五千。去往山顶的路并不崎岖,但海拔高度令人心脏有如重鼓猛捶,道路两侧,玛尼石堆密密麻麻,这里的视野几乎与远山平齐了。山顶桑烟袅袅,被风吹向谷地中的湖面,那便是拉姆拉措。其藏语意为吉祥天母湖,据传,在这里可以得到命运的指引。这里鸦雀无声,人们望着那一汪碧水,目光意味深长。威严好似山那边的浓云,笼罩着众人。在清晨的寂静里,我们的命运仿佛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。太阳在背后升起,越过我们的肩头和风中飞舞的经幡,照入平静的山谷。一道蜿蜒的水汽从湖面升腾起来,通体闪烁着紫色的光芒,像一条盘踞的巨龙,神秘而不可思议。渐渐地,气流漾漾间,物影叠映,我分明看到一座古老的城堡显现于湖心,塔楼与垛墙清晰可辨,这影像大约显现了半分钟的光景,就消失的无影无踪。那是一种奇特的、无与伦比的感受。但这预示着什么呢?不得而知。其实,也无需得知。当我们走入这个世界,早已把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交给了未来,这就是每一个旅行者的命运啊。
由加查返回泽当。次日清晨,我们一路向南,翻越雅拉香布雪山,去往错那。这里,是仓央嘉措的故乡。拿日雍措湖边,辽阔深远,风平浪静,湖水如同一面镜子,倒映着香加拉雪山。镜面上空,轻盈蓬松的白云聚集着,随后又消散。更远的地平线上,摇曳着灰蓝色的雨雾,连接天地,茕茕孑立,仿佛飘浮于陌生世界的一隅,就像三百多年前的那个同样沉寂的身影。年幼的仓央嘉措,是否也曾站在这静默的清晨里,看风云变幻;是否也曾毫无羁绊地奔跑过这辽阔的草原,雪山像佛陀一般在他背后,默默注视,既温柔又庄严。他看上去如此沉静,但内心就像这湖水,细波滟滟。天赐的命运,注定他永远不可能像一个普通门巴家庭的孩子那样,度过波澜不惊的一生。若干年后他将成为布达拉宫的王,即使浸润着伟大的智慧,他也无法预见,等待他的将是怎样一个跌宕起伏、命运多舛的人生。他的雪夏旧居就坐落在错那县城的老居民区,从高处俯瞰,像口废弃的矿井,很难想像名满天下的仓央嘉错曾经在这里居住过。据说,九年前那场大雪过后,一夜之间,这座老房子就垮掉了。三百多年的风雨尘缘,无论光明或是黯淡,一切的一切,皆沉寂在岁月里。唯有这雪山和湖水依然。
他们要去卡久寺朝圣。卡久寺有着一千多年的历史,久负盛名,位于洛扎县拉康镇背后的森林群峰之中,是宁玛派重要的隐修圣地,为莲花生大师第二任弟子朗开宁布活佛所创建。从措美去往洛扎,这是唯一的路线。他们也是从措美过来的,沿着一条从悬崖峭壁上凿出来的山路。众人坐在垭口,眺望喜马拉雅,云层背后是海拔七千多米的扎日鲁神山,山体的积雪被阳光映照得一派雪亮。关于扎日鲁,在地图上和很多文献里都找不到它的身影,可它就在我们面前,凛然矗立在古老的寂静里,古老而又优美。那高远的苍穹之下是否有神秘的庙宇,或者巍峨的宫殿,无人知晓,陪伴它的,唯有慷慨的风,和轻盈的云。沿着起伏的山路继续向前,灿烂的油菜花田在夏日里闪闪发光,丘陵中开辟出农田,井然有序,一派葱茏,种植着藏家的青稞地。仔细看去,贫瘠的山体上有条略呈之字形的羊肠小道,延伸至深深的谷底,他们背着水罐,从深深的悬崖下取水浇灌,即使在最炙热的天气。对土地与四季,他们比我们怀有更多的情感,所以很少流露出个人的痛苦与哀愁,惟有谦卑地顺从这艰辛的岁月。更远的山崖上,石碉古堡经年历月,早已败落,那是十九世纪防御侵略的建筑体系。它的背后,远山连绵,山脊荒凉空寂,干燥坚硬的色调犹如陶器的色彩。再翻过一座山岭,就到洛扎了。
堆瓦村海拔五千多米,坐落在普莫雍措岸边一处探入湖心的半岛丘陵上。此处是欣赏库拉岗日峰的最佳位置,也是我们投宿之地。村里只有四五十户人家,因此没有过多的选择,只能入住村民家里,或是湖边一处小小的寺庙内,条件略显简陋,但这里的自然风光却无比壮丽。那确实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清晨。天地沉浸在巨大的静谧里。尽管是初夏,湖面吹来的微风却料峭刺肤。普莫雍措辽阔幽蓝,看着她,宛若凝望湛蓝的海面。星空渐渐隐去,天空清澄明净,初升的阳光在喜马拉雅群峰的轮廓线上勾勒出一道细细的银线。苍穹渐渐明朗,东面的山脊透出一缕霞光,库拉岗日峰慢慢披上金灿灿的晨曦,好似一座瑰丽的宫殿。驱车驶出堆瓦村,拐向一条正在修整的土路,可以去往四零冰川。从普莫雍措的南岸向北回望,可以清晰地看到宁金抗沙峰和卡鲁雄峰,巍峨诸峰傲然而立,湖水碧蓝,明朗灿烂的无以形容。丘陵的色彩、天空的色彩、沙丘的色彩,以及湖水的色彩,竭尽全力的张扬着,明亮而纯粹。藏原羚站在距离很近的地方,安静地与我们对视,眼睛像水潭一般清亮,雄羚头上还有一副弯曲别致的犄角。野兔窜过公路,蹲坐下来若有所思,猛地又沿着草坡有节奏地蹦跳远去了。地平线上,喜马拉雅山脉由西向东绵延伸展,高耸的山峰巍然屹立,犹如一线凝然不动的蔚蓝色波涛。绕过普莫雍措,继续前行,干燥的空气在公路尽头微微振颤,前方我们将要抵达的,就是措嘎布错旁的色略冰川(也称四零冰川)。
独自站在杳无人烟的四零冰川,面对这如时间一般久远的冰雪世界,内心会得到彻底的安宁,那安宁来源于自然的广博与崇高,来源于无可比拟的宇宙秩序。四零冰川位于中国和不丹的交界处的喜马拉雅山坳里,这里人迹罕至,冰川保留完整。 由于是夏初,冰川融水形成一汪蓝色的镜面,倒映出它冰清玉洁的影子。湖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,里面挤满了透明可爱的气泡。近距离看去,冰洞之中悬挂着大量成簇的冰锥,里面忽明忽暗地闪着微光,呈现一种纯粹的近乎透明的青蓝。随着太阳的升高,陡峭的冰裂松动,大块的融冰掉落下来,在峭壁间轰然回响。水滴从头顶滴落,脚下的冰面深处传来奇妙的淙淙水声。太阳的温度融出一道道小径分叉的溪水,从冰川上优雅地流淌下来,把坚实的蓝冰切割出不规则的形状。我心中清楚地知道,现在我所看到的冰川,经过万年的积累才塑造出如此庞大的体魄。镜头转向某个晨昏交替的时刻,云端飘落的第一片雪花决定了它的命运,每一层冰面,都蕴含着生机盎然的蓝色,那是它成长的历史,像书页一般被记载,仿佛古树刻下的年轮。一种宏观的美感产生于遥远而陌生的时空之中,触摸它冰冷的身体,可以感受到时间凝结的力量。
两天之后的一个清晨,在曲登尼玛冰川,我再次体会到这永恒时光的重量。曲登尼玛,汉语意思是“金刚石太阳神塔”,湖边风化的山岩真像众神一般护佑着这一方圣水,冰川在阳光里熠熠生辉,如同散落的珍宝般深藏于群山之间。据说是印度运来的佛塔经过此地时,阳光普照在塔上,所以冰川才有了如此诗意的名字。我站在冰面之上,就像千百年来人类仰望星空的印迹那样,时间的秘密就在我的脚下,一层叠着一层,一层比一层坚硬。 太阳从东面升起,月亮尚未落去,它们日复一日、生生不息的围绕地球流转。置身于这寂静而庄严的自然之中,一股神秘的力量令人心生谦卑,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感受。在山河之间,人才会安宁,感受指尖划过的微风,气流把白云托起,送到群峦上空,凝视朦胧迷离的暮色,温暖而寂静,就像充满感恩的心灵内部的样子,那是每一个旅行者在无人踏足的自然荒野时所感受到的魅力。
叶芝曾经在《凯尔特的薄暮》 中写下: 奈何一个人随着年龄增长, 梦想便不复轻盈,他开始用双手掂量生活,更看重果实而非花朵。其实,很多有事情,不能等。一路走过来,卓木拉日雪山下的多情措,干涸成一坯黄沙,卡若拉冰川上的雪,已经褪去大半。我们以为永远不会变的自然,其实正在不停地流逝,而且,速度触目惊心。拿起行囊出发吧,行走在这个属于时间的古老土地上,给每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,活成自己羡慕的模样。毕竟,自然的神性才会令我们思索这短暂的一生。